那是“十年浩劫”最后一年的秋季,我作为四川省万县地区(今重庆市万州区)一个地级罐头厂的技术员,被厂领导派往广州参加一个物资交易会…… 交易会上,许多来自香港的新奇产品很是吸引来宾的眼珠。其中,新上柜的试销产品——皇后牌香烟,引起了海外商人的注意。那巧夺天工的罐头造型,别出心裁的商标设计,让意大利商人目瞪口呆,让英国商人啧啧称赞,让法国商人大加褒扬。这些毛孔粗大。皮肤白皙得有点可怕的老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。许多大腹便便的商贾,则把一沓沓厚厚的钞票,纷纷往柜台上掼去。于是,这种漂亮的听装香烟,让交易会出现了个小小的高潮。 人,愈聚愈多。出于好奇,我也挤了进去,跟那些外国商人一样,拿起一听烟鉴赏起来。我在晃了一眼标签后,略一踌躇,便打开手中的黑色人造革拎包,摸出一张一元的和一张一角的人民币,交给柜内售货员,拿起那听烟转身便走。 “哎,同志!”没走几步,我便听到那位漂亮的女售货员在叫我。 她蔑视中含着三分微笑,说:“这点钱不够呀!”然后,她又伸出一根手指头,威吓似的举到头顶,提高嗓音对我说:“要110元一听。” 110元一听?我闻言大惊,紧张地又去看罐底的标价,这才慌了。原来,我竟把罐底“110元”的标价看成了“1.10元”!就在这时,一群外国顾客好奇地将我围了起来。其中一个金发碧眼、身材窈窕的法国女郎还大声喊道:“瞧,中国人也买得起这种烟呢!”女郎的声音,很快引来了一遍叽叽喳喳的声音。与此同时,有人拿出照相机,忙着对起镜头来——这些老外,居然想抢拍一张中国工人购买皇后牌香烟的特写镜头! 在当时,对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员来说,110元是我3个月的工资。面对老外争相拍照的场面,我该怎么办呢?扔下香烟不买,外国人不定会怎么笑话咱中国人穷酸;买吧,一听香烟就得花去我3个月的工资啊! 最终,我一咬牙,胸脯向前一挺,重新将手摸进黑色拎包,取出厚厚一叠人民币,像外国阔佬那样,往柜台上一掼,对那惊愕的女售货员说:“够了吧!”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架势排开众人,走了。 回到旅社一想,我不由冷汗直冒,自己花去3个月工资就买了一听烟,要是回去后让厂里知道了,别人会怎么笑我?况且,我现在用的又是公款,回去以后该如何向财务科报账?自己掏钱买,一旦让老婆知道了,将会闹到怎样的地步?去年,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到贵州出差,花8元钱买一瓶茅台酒回家,老婆尚且用离婚对我进行威胁。这次,我花110元就买了一听烟,她岂不是要提菜刀跟我拼命了? 回家的火车上。我甚至希望火车突然出轨,造成一场惨重的事故,而自己又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——那就能够彻底摆脱这些烦恼了。然而火车却始终发出均匀的有节奏的声音,安稳地行驶着。 我逐渐怨恨和恼怒起自己来,开始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扭自己的大腿,想以肉体的痛苦来减轻心灵的痛苦香烟一手,然而并不奏效。我很快又把这种痛恨转向那听皇后牌香烟。我粗暴地打开黑色拎包,把那听香烟取出来,恼怒地打量着它。看着拿在手上的香烟,不觉中发了一会儿愣,接着,双手突然神经质地一抖,就将罐头盖打开了。 罐头里衬着一张看起来有些神秘的乳白色纸,揭开那一层纸,50只排列整齐的烟卷,就呈现在眼前了。我伸出舌头,舔了舔嘴唇,用刚刚扭过自己大腿的拇指和食指,很有气派地弹了两弹,就从罐头里抽出一支香烟。我看了看那支烟,似乎很普通,便点上了火,认真而好奇地品味了一口。想不到一股异香立刻扑进我的鼻子。 不一会,这股异香就惊动了整个车厢,不少旅客啧啧称奇。坐在我对面的是个脸嘴长得像猴子的小伙子,他看着我的神态简直就像遇到了天神,吓得大气不敢出。我微笑着又抽出一支烟丢给他,然后得意洋洋地环视着探头伸脑的旅客——有生以来,我第一次享受到受人瞩目、仰慕的滋味。 没想到,一位中央首长当时也在这列火车上。这股异香穿过走道,向列车两头弥散,自然也惊动了首长。这位首长骨骼粗大,身板厚实,可见是工农出身;脸庞红润,身体硬朗,说明他保养得体:而额上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,又说明了他工作的繁忙和操心。尽管乘坐在舒适的专用包厢内香烟一手,他还是有些心烦!原来,这次广州交易会就是这位首长一手操办的。让他感到烦恼的是,这一届广州秋季交易会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,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布置的两个厅——“工业学大庆厅”和“农业学大寨厅”并不被外国人欣赏。让他感到意外的。却是小小的一听皇后牌香烟,居然会引起轰动——可见那些趴在钱堆上的外国阔佬的趣味是多么低下和庸俗。更让他感到气愤的是,居然有那么一个中国人,也跟在外国人的后面凑热闹,还掏钱买了一听——这岂不把中国人俭朴的形象损毁无余了吗!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他的政治面貌如何?家庭成分如何?有无什么动机?精神是否正常?对这些问题,他在广州期间就曾经下了个指令,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个人,将各方面的情况调查清楚。但直到他离开时,这份调查报告也没有送到他手中。他打算回到北京后,再向广州公安局催一下。然而就在这时,空气中传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。他缩起鼻子,仔细地闻了闻,嚷道:“不错,就是这种香味!”于是转身吩咐秘书:“你去看一看,谁在抽皇后牌香烟?如果是个中国人,就把他叫到这里来。” 不一会,秘书跟着一位乘警来到了我所在的车厢。我和那个我递给他烟抽的“瘦猴”都被“清”了过去。“瘦猴”自然不会承认香烟是他自己的,他嚷道:“首长,这烟不是我自己的,是他给我抽的,我不好拒绝,就抽了一支,这不能算是我的过错……” 首长气恼地对他挥挥手,“瘦猴”鞠了一躬,抹抹额上的汗珠出去了。而我,此时的双眼和嘴唇,早已哆嗦不停,几乎就要倒下去了。 首长让我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来,然后仔细打量我。从他宽大的脸庞上,可以看出他心中的不满甚至有些愤怒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首长问道。 我说:“王……祖远。” “什么地方工作?” “万县……地区……罐头厂。” “干什么工种?每月工资多少?” “技术员,每……每月工资三……三十五元一……一角。” “三十五元一角?你爱人呢?有孩子吗?” “爱人工资三……三十三元六……六角。两……两个男孩,一个四……四岁,一个两……两岁。” 首长摇摇头,更显出对我不可理解的神情。 “你去广州干吗?” “我……我们厂生产的……红橘罐头,在这一届交……交易会上对外展销,领导很担……担心……质量问题……” “什么?”首长勃然大怒,“在试销的时候就担心质量问题?——这样的东西也摆到交易会上去!你们厂的党委书记叫什么名字?” “王……王国骏。” “厂长呢?” “王……王国骏。” “好啊,好个王国骏!”首长生气地咬咬牙,“怪不得那些外国人对工业厅如此淡漠!那么,你……干吗花110元去买一听香烟呢?你有烟癖吗?” “首……首长,这是一个误……误会,我以为只是一元一角……一角一听。想……想不到居然要1……110元。” “误会?”首长不耐烦地说,“既然是误会,难道不可以纠正吗?你有抽这种烟的经济条件吗?你花的是什么款?” 我薄薄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,惊惶地睁大眼睛,不安地转动起来。忽然,我看见了壁上挂着的一轴条幅。条幅上写着几句政治术语,其中“为国争光”四个字使我的心头一亮,我顿时找到了遁词:“首长,是这样的。”我的语言突然流畅起来,“当时,一群外国人围住了我,并且都用照相机对好了镜头。如果我此时把烟退还给售货员的话,一定会让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。当时我就想,你们外国阔佬别神气,我们中国工人也不穷,也抽得起这种烟,——争气不争财嘛!就这样豁出去了。那110元钱,我一回家就去筹集。我可以卖掉手表。还可以卖掉家里的一张五斗橱,可以……” “啊,我明白了。”首长伸出一只厚实的手止住我的讲述。沉思片刻,突然动情地大声说:“对!是这样的。” 接着他点着头站起来。向我走过来几步,握住我的一只手说:“你挺不简单呢!安安心心回厂里去吧。好,祝你旅途愉快!”说完,又摇摇我的手,还亲切地送我到包厢门口。 回到厂后,我一直瞒着这件事。没想到有一天,厂党委差人来叫我。我猜测可能是烟的事,就把那听香烟藏进衣袋里,忧心忡忡地向党委办公室走去。烟在衣袋里沉甸甸的,也像个铁砣似的压在我心头。 推开党委办公室的门,只见党委书记王国骏两掌托着脸。正在思索着什么。他一见我进门,脸上立刻露出了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: “恭贺你呀,祖远同志!”他从写字台上拿起一纸文件,“这是上级特地为你发的一个批示。表彰你在交易会上为国家争了光。”他看了看我又说,“你用110元买了一听皇后牌香烟是不是?款子由公家报销!怎么样?” 报销!我喜出望外,表情难以形容,连忙摸出那听香烟,抽出一支,恭敬地递到党委书记面前,心中却在说:“老婆啊,这下回家后,我再也不提心吊胆,怕你追问我的工资了!” (责任编辑:admin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