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2月，严光在被罚款5000元、驾照扣12分后，从警方手里拿回扣押8个月的面包车。

这辆车价值4万元，是他10个月前借钱买的，买的目的只有一个：拉货。然而，车没跑多久，严光就两次被抓。第三次，他的面包车放在家中，被交警查扣。

少年辍学的严光至今不知道，他遇上了2016年5月底席卷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兴市的“断臂行动”。在那场行动中，4000多台不挂牌、遮牌、非法改装车辆短时间内被警方查扣。

3月13日，广西东兴市打私办一位石姓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（），“断臂行动”是东兴市打击走私的一记“重拳”，近年来，经过一系列“组合拳”，该市大规模走私已成为“历史”。

街上拉货的车没了，界河边筑起高高的防护栏，“不夜城”晚上终于安静了……东兴的变化显然易见。严光说，他和朋友发现，从东兴常住人口来看，这种变化有一种更直观的表达——“走了一半人”。

“人走城空。”东兴的餐饮、运输、酒店、房地产等行业的从业者中出现一种焦虑情绪，严光和他的年轻朋友们也在反问自己：今后干点什么呢？

对此，东兴市委宣传部一位韦姓副部长回应澎湃新闻称，东兴市重拳出击打走私， 确实因此走了一批人，但这不会影响东兴发展，东兴的支柱产业是边贸和旅游，目前发展态势良好。

该副部长还反驳说，东兴确实离开了一批人，但“走了一半人”是夸大的说法，可能走了几万人。东兴此前的常住人口约30万。

据了解，走私让国家减少税收，扰乱了正常的市场竞争秩序，因逃避了海关的查检，走私货物的质量也得不到保证。同时，走私常常和其他经济犯罪交织，诱发其他刑事犯罪，特大走私案的背后往往是钱权交易，滋生腐败。

“小香港”

东兴和越南芒街仅一河之隔。 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

地处中国大陆海岸线最西南端的广西东兴市，拥有陆地边境线39公里、海岸线50公里。

这座面积590平方公里、常驻人口约30万的滨海之城，沿北仑河而建，河的对面就是越南北部最大、最开放的口岸经济特区——芒街。芒街是越南的计划单列三类都市，有着越南的“深圳”之称。

北仑河作为中越两国的界河，河面仅宽约10米，枯水季节，人甚至可以趟着水过河。

北仑河两岸随处可见的小码头，多是民间自然形成。丰水期的河面上，不时可见铁壳船穿行，这种略显简陋的船只是两国边民往来最为常见的交通运输工具。

“上山下海又出国”，这种地理优势让东兴人一直引以为豪。

东兴市委宣传部韦姓副部长表示，很少边境城市具备东兴这样的地理优势，这也让东兴边贸繁荣，自明清起就是商贾重地。

在两广地区，东兴更是有着“小香港”的美誉。韦姓副部长说，过去，不少人通过东兴到越南，再下南洋。

边贸是东兴的第一大产业。数据显示，2016年，东兴对外进出口总额30.9亿美元，其中边民互市贸易进出口总额17.79亿美元。

因为贸易繁盛，东兴也涌入了很多外地人。这座常住人口30万的城市，将近一半是外来人口，他们多数从附近内陆贫困地区慕名而来，来东兴“淘金”。

东兴市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，贸易兴盛使得东兴的民富程度较高，只有在1979-1989年中越关系紧张时，边贸受阻，东兴才困难过。

东兴市商务局提供的数据显示，2016年1-9月，东兴城镇居民收入26940元，增加7.6%，农民人均收入12030元，增长10.5%。这个数字远高于广西平均水平。

北仑边边随处可见小码头。

地理优势显著、贸易繁盛，也让东兴成为走私的“沃土”。据《东南亚研究》2006年第3期刊载的《试析1990年代中越边境贸易中的走私问题》一文，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，随着中越关系友好，“芒街—东兴”就成为中越走私的热门路线，汽车、石油制品、香烟等产品源源不断进入中国，而中国纺织品、陶瓷、建材、糖果等轻工业产品则流入越南。

多位东兴本地人告诉澎湃新闻越南代工烟，在严厉打击走私之前，东兴街头每天数千车拉货，每天走私货物或达数千吨。

过去，东兴是座“不夜城”，夜幕降临，它似乎才睡醒，拉货的拉货，吃烧烤的吃烧烤。东兴一家三星级酒店工作人员说，走私多集中在晚上，东兴过去“白天没人、晚上赶集”。

在东兴从事导游工作的陈芳晴说，东兴最为“辉煌”的时代是2000年至2014年，那时最好赚钱。东兴市政府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表示，这种看法并不准确，东兴有明显的区位优势，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特色和项目，东兴基本没穷过。

“断臂行动”

由于走私猖獗，东兴的城市形象和走私直接捆绑，被外界贴上“全民走私”、“走私的天堂”等标签。在百度搜索输入“东兴走私“，有62.3万个结果以及4000多篇新闻报道。

“点多线长”、“随处可上货”，这也让东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打私效果甚微。

东兴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“吐槽”：过去，接待外来媒体采访，他们很多是在做走私选题，但并没有好的思路，就直接来东兴，“慕名而来”。

2014年，东兴走私乱象多次曝光在央视新闻的暗访镜头前。在导游陈芳晴的印象里，就是这一年，东兴开始“严打”，“能明显感觉到在收紧”。

东兴市打私办一位石姓工作人员表示，其实，东兴一直都在打击走私，但过去走过弯路，效果不好。自2011年开始，东兴就开始通过一系列“组合拳”严厉打击走私。如今，东兴的大规模走私已成为“历史”。

种种迹象表明，2016年是东兴打私的一个重要年份。

北仑河上运货的铁壳船。

2016年5月开始，像严光一样的拉货人失业了，其拉货的车辆在“断臂行动”中遭警方查扣。据上述石姓工作人员介绍，“断臂行动”共查扣4000多辆车，其中面包车约3000辆，小轿车约1000辆。

与此同时，北仑河上的铁壳船数量剧减。东兴市打私办提供的数据显示，北仑河的走私铁壳船由2012年高峰期的6000多艘，减少到约880艘。

东兴口岸附近，北仑河西铁码头至明虹路口，长约1.15公里、4米多高的防护栏从2016年开始建设，目前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中。防护栏的项目介绍这样写道：防护栏除了满足防洪功能，也有利于国防管控，打击走私活动，“临河侧设置铁丝倒刺，有效打击走私”。

上述石姓工作人员表示，早在2014年，东兴就已建成5公里的防护栏，另有约7公里的防护栏正在规划建设中；与此同时，北仑河边每天有边防、海关、公安等部门约400人24小时轮流蹲守。

“防护栏建设把城市建设和打私结合了起来，让过去的小码头走私成为历史。”石姓工作人员说。

3月上旬，澎湃新闻在东兴走访，除了个别人称还可以走私外，绝大多数东兴人都表示，如今，东兴没法走私了。

变化也发生在北仑河的另一端——越南芒街。

卡龙河与北仑河交汇，在芒街的卡龙桥附近有一处码头，此处距离东兴约1公里。3月5日，澎湃新闻在芒街走访发现，该码头异常冷清。码头附近的商户表示，过去，不少走私货物从这里上铁壳船，运往河对面的广西东兴市。

在《东兴市反私综合治理工作情况汇报》中，有这样的描述：东兴在北仑河沿线打私成效显著，已多次获得表扬，达到了历史上最好的效果。

东兴市打私办提供的数据显示，2016年，东兴查办各类走私、违规案件2264件，总案值1.32亿元；抓获涉嫌走私人员985人，查获涉嫌冻品4332吨、白糖770吨、大米543吨、香烟16269件、酒类5830件，以及其他走私物品一批。

东兴海关2016年查获的涉案物品 东兴海关官方微信 东关之声 图

东兴海关此前公布的数据显示，2016年，东兴海关还查获生猪1760头、活体穿山甲87只、乌龟823只。

在东兴一位政府官员看来，东兴的这种改变，是因为新一届政府领导班子真正下定决心，打掉走私。

“走了很多人”

东兴在过去一年发生的变化，在一些居民看来，有一种更直观的表现，东兴“走了很多人”。

多位东兴居民表示，突然之间，东兴的餐饮、酒店、运输、房地产等诸多行业的从业者中，出现一种集体焦虑：走了那么多人，东兴还能行吗？

走在东兴街头，确实发现有不少商铺关门歇业。东兴一家三星级酒店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表示，东兴有大大小小三四百家酒店，严厉打击走私之后，酒店都住不满，已经有酒店开始关门。

相比较而言，东兴在打击走私中最为失落的，或许是严光所代表的那批人。

3月中旬，东兴市区的部分商铺白天关门歇业。

他们曾是搬运工、拉货人、望风者……靠依附在走私行业谋生。如今，他们失去了这条赚钱的路。

时隔8个月，严光在缴纳5000元罚款、驾照被记12分后，拿回了被警方查扣的面包车。

拿到车后，严光开着车在东兴市区兜风，油钱还是其母亲掏的。严光说，过去，他每拉一次货到南宁能赚数百元，现在不能拉货，也没有其他收入，家中还有一个5岁的儿子。

和严光同样焦虑的还有他的朋友。程利、程荣是一对亲兄弟，过去以开铁壳船为生，每人每月可以轻松赚5000-6000元。东兴严厉打击走私后，很多铁壳船没法下河了，哥哥程利转型卖菜，弟弟程荣失业至今。

严光的另一名年轻朋友陈杰来自东兴市农村，他过去做“望风”，每晚能赚一两百元。陈杰对澎湃新闻说，在这一群朋友中，他是受影响最小的，因为老家还种着成片的甘蔗。

导游陈芳晴的老公过去也是一名拉货人。陈芳晴说，老公胆小，只敢拉货，但拉货也分淡季和旺季，旺季时一月能赚几万；早些年，他们家确实赚了一点钱，但大吃大喝惯了，现在很不习惯。

在开面包车兜风中，严光特意带澎湃新闻去“富人区”看看，路过一排排自建的大别墅时，他感叹道，每栋别墅至要百万元，“东兴走私还是富了一批人的”。

“走私属违法，违法就该打”

东兴“断臂打私”行动让走私不再猖獗，尽管有些因走私获利的人现在因为无私可走而离开东兴，街头巷尾看起来似乎不及以往热闹，但绝大多数当地人依然支持打击走私。

东兴市委宣传部韦姓副部长告诉澎湃新闻，东兴打击走私的效果已经开始显现，边贸、旅游等产业快速发展，城市形象得以改善。

东兴市打私办石姓工作人员说，东兴把打击走私和城市建设相结合，整个城市面貌大有改变。

这种变化，东兴人看在眼里，也感受到了实惠：北仑河上终于恢复平静，不再有铁壳船轰鸣不止的声音；街头的遮牌、套牌车少了，闯红灯的车也少了。导游陈芳晴表示，这几年，东兴的边贸、旅游快速发展，来东兴的人不再是干走私的了，而是要么来做边贸生意的，要么来旅游的。

严光表示，在走私问题上，东兴人可分为两种立场：和走私产业相关的人“受伤”，没钱赚了，但多数人其实也能理解，毕竟走私是非法的，不能长久；和走私产业无关的人则乐于看到这种变化，过去套牌、无牌车挤满街道，闯红灯更是家常便饭，很多人都烦。

一位要求匿名的东兴本地人士向澎湃新闻表示，他非常支持打击走私，“以所谓走私带动地方经济发展，属于畸形经济发展模式，走私的本质就是违法，既然是违法就要打击”。

在东兴做养殖生意的蒋付存告诉澎湃新闻，他是土生土长的东兴人，支持政府打击走私，“绿色就业，绿色经济，谁都愿意看到”。

“你能体会那种白天车不多，晚上各种走私车飘过的感受么？”蒋付存向澎湃新闻吐槽，过去，走私车很疯狂，不遵守交通规则，从来不关远光灯越南代工烟，谁见谁怕，“晚上开车最怕遇走私车”。

东兴严厉打击走私后，不再“天天半夜塞车”。不过，蒋付存也表示，东兴打私其实有点像东莞扫黄，会有一定的阵痛，不少人的生活、工作受影响，因此政府要解决好这批失业者的就业问题。

“误解”

对部分居民感叹的“人走城空”，东兴市政府有着另外的看法。

东兴市委宣传部一位韦姓副部长表示，东兴确实离开了一批人，但“走了一半人”是夸大的说法，可能走了几万人，这批人过去是做走私违法活动的，现在做不了就离开了。

韦姓副部长强调，走私只是富了一批人，并对一些产业有消费拉动作用，但对当地政府并无财政、税收等贡献；东兴的支柱产业是边贸和旅游，东兴打击走私，不会影响到这些产业发展。

在韦姓副部长眼中，外界对东兴有所误解，认为“东兴就只有走私”，但事实上，东兴的支柱产业是边贸和旅游，而且发展良好。

据东兴市商务局提供的数据，2016年，东兴市对外进出口总额30.9亿美元，增长10.8%，其中边小贸易进出口总额12.31亿美元，增长33.3%；互市贸易进出口总额17.79亿美元，增长102.9%。

另据东兴市委宣传部提供的数据，2016年，经东兴口岸出入境人数突破700万人次，经东兴口岸赴越南游客占广西90%左右，已成为中越边境最大的旅游集散地。东兴市旅游局局长黄琨表示，东兴旅游行业发展态势喜人，去年旅游业贡献占GDP的16%，同比增长23%，今后东兴将在跨境游、滨海游等方面下功夫。

东兴口岸。

东兴市打私办一位石姓工作人员也表示，东兴走私之所以这么出名，就是因为和芒街仅一河之隔，哪里偷偷走了点货，大家都看得到，一目了然。

“认为东兴没有走私就不行了，这也太小看了。”石姓工作人员说，变革时期都会有个过程，不担心东兴今后的发展，“一恢复正常，又活过来了”。

除了继续发展边境贸易和旅游，东兴还将在加工行业发力。

对此，东兴市商务局副局长李劲风表示，东兴试点启动“边民互市+落地加工”工作，向“口岸经济”、“产业经济”转型升级；截至2016年10月，互市商品落地加工试点企业增加到15家，完成工业总产值15.27亿元，同比翻了32倍，实现税费收入6900万元。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严光、程利、程荣、陈杰、陈芳晴均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