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死了。

我的骨灰被装在一个华丽的木头盒子里，由我那孝顺的子孙驱车六七十里带到了刘家镇。按照我的遗嘱，要将我安葬在刘家镇东南面的那座叫做"小阴坡"的山上。

我的灵魂飘荡在空中，放眼四望，刘家镇的春天跟五十年前大不相同，小阴坡后面的那座山已经被削去了大半，隆隆的机械声掩盖了萧萧的山风，那里原本是刘家镇最高的一座山，现在变成了一座金矿。

我的孝子贤孙们都来自城市，在挖墓坑这样的重活面前，他们能做的只是指手画脚。最卖力气的反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村民，他穿着简陋，一声不吭。我看着他的身影特别的亲切，我记得他的名字叫“栓柱”。

我的墓坑即将挖好，突然，有人惊呼了一声:

"呀！铜钱儿！"

我那漂浮在空中的灵魂被吓了一跳，赶紧低头看去，果然，就在我的墓坑里挖出了几枚铜钱，黄澄澄的。

我的子孙们都一下子围拢了过来，把我的骨灰盒就扔在了一旁的草地上置之不理。可那个六十多岁的栓柱却猛的撮起一锹泥土，将那些铜钱埋住，并拦住我的子孙说：

“这个不能动，会惹怒了鬼神，带来灾祸的……”

这句话十分的熟悉，五十年前，就是在这刘家镇，也有人说过这句话。

……

我叫叶楼，五十年前，我是从六十多里路外的县城徒步走到刘家镇的。此时我的身份是下乡的知识青年，但你不要问我是为什么要徒步走来，这是我的秘密，我永远不会告诉你。

刘家镇地处偏僻，四面环山，只有西北面才有一条通往县城的路。这条路越过山坡，穿过松林，弯弯曲曲，颠簸不平。

我正走到西北的山头，浑身疲惫的好像就要死去的时候，才遇上一辆毛驴车，赶车的正是刘家镇人，叫刘福生。我坐上他的驴车，顺着那条大路来到村部，见到了六十来岁的赵村长，递上了盖着大红印章的介绍信，住进了刘家镇的"青年点"。

所以刘福生算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刘家镇人，在这一路上的攀谈，我知道他是刘家镇的羊倌儿。但我和他的相识却在我到刘家镇的第三天中午划上了句号。

在这一天的中午，晴空里打了一个炸雷，把那些正在北面山坡修梯田的人们都吓了一大跳。

于是人们纷纷抬头朝着东南面雷声传来的那座山头望去，只见东南面的山坡上，冒起了一团黑烟，烟不大，翻滚着升上天空，好似一团黑色的蘑菇。

惊雷仅此一声，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动静了，正当人们探头缩脑的朝小阴坡的方向看着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为什么会有晴天劈雷的时候，迎面跑来了一个人。

那个人穿着破旧，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，头发很长，十分的蓬乱，显得特别的邋遢。他挥舞着双臂，脚下磕磕绊绊，一边跑嘴里一边呜哩哇啦的乱喊着，看样子十分的慌张。

“哑巴！”

人们认出来了，他是哑巴，哑巴原本并不是刘家镇的人，是三年前讨饭来到刘家镇的，人们发现他的时候，他已经饿的奄奄一息，看着他可怜，就把他收留了下来，让他住在村东头的一间废弃的破房子里。他是哑巴，不能说话，所以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，更不知道他叫什么。

他平时疯疯癫癫的，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南山北坡的乱跑。不过看他如此的慌张，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儿。

“哑巴，你这慌慌张张的是咋的啦？”

赵村长把手里的铁锹拄在地上，冲着他问道。哑巴的眉头紧皱，五官都扭在了一起，转过脸，指着东南方向的小阴坡，嘴里仍旧呜哩哇啦的喊着，两条腿不住的颤抖。

看他的样子，想必是小阴坡上有事情发生，又想起刚才那声惊雷，以及冒起的那团黑烟，赵村长眉头紧皱，冲着身后的人们一挥手，说到：

“好像出事儿了，走，跟我去看看……”

哑巴头前领路，人们跟在赵村长的身后呼呼啦啦的跑上了东南面的小阴坡。我也撒开两腿紧紧的跟在后面，当人们在小阴坡山腰的一片空地停住脚的时候，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。

我把手里的铁锹扔在一旁，猫着腰，双手拄在膝盖上，大口的喘着气，可当我抬头朝人群中看去的时候，却吓了一大跳，原来地上躺着一具死尸！

那具死尸浑身上下被烧得焦黑，几乎无法分辨出他的模样。他的四肢已经蜷缩了起来，身旁扔着一根放羊的鞭子，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，几只羊抬头望着人们，看起来它们都有些慌张。

“刘福生？”

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，因为刘福生毕竟是我来到这刘家镇认识的第一个人。

人们一下子炸开了锅，回想起刚才那声惊雷，显然，刘福生是被雷劈死的。晴天打了个霹雷，原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儿，又劈死了刘福生，这便更加的离奇了。

“刘福生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？才遭雷劈呀……”

“他这人平时老实巴交的，能做啥亏心事？我看啊，是遭了诅咒……”

人们议论纷纷。

有个胆大的人伸手翻动了一下刘福生的尸体，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，他的身上掉下了一枚铜钱，撞上了地上的石头，发出清脆的声音。

“铜钱儿……”

人们再一次惊呼了起来，

“我的天哪，看来赵六姑说的没错，这铜钱是有诅咒的，能带来灾祸。他肯定是偷偷的拿了铜钱儿，所以才遭了天谴雷劈的……”

我挤进了人群，来到尸体的旁边，蹲下了身子，伸出手来打算去捡那铜钱儿。可却被一旁的赵村长伸手拉住：

“别动！”

我抬头看了看赵村长，他眉头紧皱。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，又转过脸，对身后的治安小分队长刘老二说：

“安排几个人把刘福生的尸体抬回去……”

……

很快刘福生被雷劈死的事情，便在刘家镇的传播开来，此刻人们都相信了这铜钱是有诅咒的，不禁想起了两天前等那个下午发现铜钱时候的场景。

……

当时的人们也像今天这样，在西北的山坡上修梯田，我虽然刚到刘家镇不久，但赵村长也在我的手里塞了一把镐头，让我跟在人群的后头去干活。知识青年下乡，就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，所以虽然我从没干过田里的活，但也绝不能拒绝。

人们聚在一起，一边干活一边说笑，气氛十分的热闹。我跟刘福生熟悉，所以自然分在了一组。

没一会儿的功夫，我的手上就起了水泡，正蹲在地上疼得咧着嘴的时候，突然有人大声的喊道：

“哎呀，我挖到宝贝了……”

人们呼啦一声围了过去，我也十分的好奇，不顾手掌的疼痛，挤到了人群当中。果然，人群中有一个土坑，土坑里有一堆铜钱儿。这铜钱儿上生着斑驳的锈迹，看起来年代久远。

发现铜钱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，但与众不同的是，这铜钱儿都如同三四岁孩子巴掌一般大小。人们纷纷跳下土坑，打算哄抢。

可就在这个时候，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声的喊叫：

“别动那些铜钱儿，那是有诅咒的，会带来灾祸……”

喊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，她穿着一身青布的衣服，头发在后面挽了一个攥，虽然鬓角已经花白，但他的眼神矍铄，看起来十分的精神。

她慌忙的来到人群中间，冲着大家伙说道：

“怪不得这两天我的眼皮直跳，就知道要有事情发生，大仙儿都告诉我了，这铜钱不能动，这是被鬼神下了诅咒的，拿了铜钱的人是会犯血光之灾的……”

人们听了，都有些害怕，纷纷从土坑里爬了出来，并把手里的铜钱扔了回去。

原来这个人叫赵六姑，是赵村长的本家妹妹，也是刘家镇治安小分队长刘老二的亲娘。人们之所以听他的话，是因为大家伙都知道，他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“出马仙儿”。家里供着常仙三太奶，谁家有个医生治不好的癔病邪灾的，她都能给治好。

赵村长瞪了她一眼，低声的说道：

“你小点声，什么大仙小仙儿的，这都是封建迷信，现在上头正号召‘破四旧’呢，这要是有人传到县里去，还不把你当成个典型给抓了？”

说完私自造烟的村子，赵村长抬起头，吩咐刘老二道：

“老二啊，你安排几个人，把这些铜钱收走，拿到村部去，过几天去县城的时候，顺便带上交公……”

……

其实我对这些铜钱十分的感兴趣，本打算凑近好好的看看，可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的，就别给自己找麻烦了。

当天的晚上，吃过饭之后，我靠在青年点儿的炕上，就着昏黄的灯光，用缝衣针挑破手上的水泡，这时候，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。

“小叶啊……小叶……在屋没？”

光听声音我就知道，这是刘福生来了。于是穿鞋下地，推开了屋门。刘福生背着双手迈步走进了屋子，满脸堆笑的跟我打招呼，一屁股坐在炕边上。

“老刘大哥，你找我是有事儿啊……”

我问到。

“没事儿，没事儿，就是闲着没事顺便过来看看你……”

他跟我东拉西扯的说了一会闲话，可我看得出来，他心不在焉，眼神飘忽不定，就猜到他一定是有事儿。果然，他四外张望了一阵儿，见屋里屋外都没有旁人，对我说到：

“小叶呀，咱俩也算是有缘分，你看你来刘家镇的第一天，咱俩就在北面的山坡上碰见了。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老实人，也说不上是为啥，打心眼里就觉得你特别的亲……”

我明白他的这番话是在铺垫，果然，说完之后他往前凑了凑，压低声音又对我说道：

“我手里有个物件儿，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，小叶呀，你是城里来的，见多识广有文化，你帮老哥我给看看……”

说完，他又往外张望了两眼，确定院子里没有人之后，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，把红包打开之后，里面竟然是一枚铜钱儿！

“铜钱儿？老刘大哥，你偷拿了一枚铜钱？”

我惊讶的问道。

“你小点声，小点声……这不是我偷拿的，你误会了，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，祖上传下来的……”

他连忙辩解道，但神色却明显的有些慌张。他伸手把那铜钱儿到我的面前，我接了过来，借着屋里的灯光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。

铜钱上生着斑斑的锈迹，上面有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，这些字我并不认识，但还是可以分辨的出，这铜钱一定年代久远。于是我抬起头，对刘福生说：

“老刘大哥，这东西我看不太好，不过恍惚的觉得应该是秦朝的……”

“秦朝？秦始皇那时候的？”

“差不多吧……”

“那……那能值点钱不？”

刘福生望着我的眼睛，眼神中满是期盼。我点了点头：

“如果真的是秦朝的，算是文物了，多少能值点钱……”

听我这么一说，刘福生那张老脸上乐开了花，慌忙的把铜钱重新的包好，塞进了怀里，站起身来对我说：

“老弟呀，这铜钱是我祖上传下来的，不是白天地里刨出来的，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出去，我怕大家会误会，到时候有嘴都说不清了。等过两天我抽空去趟县城，把这个卖了，换了钱，肯定有老弟你的好处啊，肯定有，嘿嘿嘿……”

他的兴奋都写在了脸上，根本掩饰不住。他离开了青年点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，其实我心里都明白，这铜钱一定就是白天的时候地里挖出来的。因为我清楚的看到那红布包上，还带着一些没干的泥土。

……

刘福生对我还算不错，并且这事儿跟我也没什么关系，所以当然我没有说出去。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这才一两天的功夫，他竟然就这么死了。虽然村子里的人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铜钱之后，都说他是遭了诅咒，惹怒了鬼神，所以才有了血光之灾，但我却并不相信，因为我总觉得他的死有些蹊跷。

如果他真的是被雷劈死的，尸体被烧成那个样子，他身下的野草一定会起火。可我清楚的记得发现她尸体的时候，地上的草没有任何灼烧过的痕迹，这完全不合常理。

他的死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，于是在他死后的当天傍晚，我去了村部找赵村长，跟他说出了我的疑惑。赵村长却不耐烦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，对我说道：

“你个年轻的娃子，懂个啥？不要胡说八说的，下乡的知青早晚是要回城的，在我们刘家镇老老实实的干上两年就得了，别给我添乱！”

赵村长的态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，来刘家镇这几天我就听说了，赵村长是个明白人。年轻的时候当兵打仗，剿灭过土匪，后来负了伤才留在刘家镇养伤的。再后来，在村子里成了家，索性就在这村子里扎下了根。村长一当就是半辈子，处事公平，为人又和气，村子里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。他是经过大世面的人，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蹊跷。

我本想再跟赵村长解释一番，可他却对我不耐烦了，挥手把我赶了出去。

我心中不甘，皱着眉头往回走，路过留福生家的时候发现，他们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。都是那些热心的邻里，想必是帮忙来张罗后事的。

刘福生是个羊倌儿，在这刘家这里无亲无故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跟他相依为命。他一辈子没讨过老婆，所以这个孩子自然不是他亲生的，听说是他当年赶着车去县里办事的时候，在回来的路上捡来的。

刘福生是突然横死的，所以他的后事没有任何的准备。院子里的人们忙作一团，我却并没有进院去帮忙，而是低着头回到青年点。

很快天就黑了下来，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把手电筒别在腰间，又在院子里摸起了一把镰刀，看着四外没人，便悄悄地走出了青年点的院子，穿过门口的小路，钻进了河套边的小树林。

天上只有一弯月亮，她的脸色灰黄，夜色十分的昏暗，我借着月光私自造烟的村子，悄悄的顺着小树林儿朝东南的方向走去。我不能惊动村里的人，因为我打算悄悄的上山去，到发现刘生尸体的地方再看看。

我的胆子平时就很大，所以走个夜路上个山，并不是什么难事。更何况小阴坡这座山本来就不高，山坡较缓，从山脚到山腰，只长了一些荒草。

我手里攥着镰刀，趟着荒草钻进了一片树林，树林的中间有一块空地，正是发现刘福生尸体的地方，我四外的张望，夜晚的小阴坡十分的安静，除了夜晚的山风吹动着松树，发出萧萧的声响以外，便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。

我蹲下身子，打开手电筒，在地上仔细查看，试图找到一些痕迹，一些能证明刘福生并不是被雷劈死的痕迹。

地上的草被压倒了一片，上面还沾染着一些刘福生身上那被烧焦的衣服的灰烬。我慢慢的往前走，仔细查看，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。

从发现刘福生尸体的地方往山顶的方向，隐约的可以看得出来，地上的草有一片倒伏的痕迹，那痕迹弯弯曲曲，一直向上。看到这些，我心中不禁大吃一惊，果然如我所料，刘福生并不是死在这里的，我猜是应该被人拖到这儿的。

发现了这些痕迹，我的心里反而有些兴奋，这兴奋掩盖住了本能的恐惧，完全不顾现在我是置身于半夜三更的山腰。我拿着手电筒，顺着那条拖拽的痕迹，慢慢的往前走。可刚走几步，突然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……

“谁……”

我吓了一跳，不禁停住了脚步，右手紧紧的攥了攥镰刀，压低了声音问道。

我的话音刚落，那声音又响了起来，听上去像是有人。

“谁？出来！”

我又喊喝了一声，那边脚步声立刻停止，消失不见了。

我壮了壮胆子，拿起手电筒往前面照了照，前面长着一丛茂盛的灌木，它的枝桠四外的伸张，遮挡住我的视线，我无法看到灌木的后面。

我并不敢轻易的往前走，只能用手电筒来回的照射，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。见前面始终没再传出动静，我才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。

绕过那丛灌木，前面是一处土坡，土坡陡峭，上面爬满了藤蔓。这里的松树比较稀疏，我用手电筒来回的照射了一阵，空旷的树林并没有再发现任何的异样，当然也并没有找到刚才那阵脚步声的来源。

“嗷呜……嗷呜……”

这时候，山顶的方向传来了两声呜呜的鸣叫，听这叫声，我吓了一跳，虽然我是城里来的，但也能知道，这应该是野狼的声音。我胆子再大，但也害怕野狼，它毕竟是畜生，上了山等于犯了他的地界。所以心中不禁有些发毛，便赶紧的朝山下走去了。

走出树林，穿过那片野草地，终于来到了山脚下，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。那些野狼并没有追过来，我这才缓了一口气。

稳定了一下心神，刚打算迈步走出树林回青年点，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：

“三更半夜的，你不老老实实的在家睡觉，跑出来干什么？”

这声音低沉，带着愠怒，我吓了一跳，连忙转过身循声望去，就在我身后的一棵杨树后面，走出一个人，正是赵村长。

“黑灯瞎火的，你也不怕被山上的狼叼走？别在外面瞎逛荡，赶紧回去睡觉！”

赵村长不怒自威，我不敢违抗，只好悻悻的往回走去。可这一路上，我一直琢磨着在山坡上看到的情况，越来越觉得这事有蹊跷。可就当我走到青年点院门口的时候，刚要推门进去，却发现我的屋子里，人影一闪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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